2012年12月9日星期日

早餐
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图片来源:来自网络




    伟生赶到家乡的门口时,一切已经成了定局。

       熟悉的脸庞没有如同以往在他回家时,站在门口张望……那张脸孔现在娴静得几近陌生,舅舅嘱咐他“爬”进家门口,众目睽睽下他静静地爬到门口跪拜在灵堂前,他没有哭,眼泪似乎化成了血液,倒在心里流淌起来,他记得母亲的话,男儿有泪不轻弹!“可要是我坚强不流泪,您会醒来么?”伟生望着灵堂前的遗照在心底默念,那相片上的人头依旧温和地笑,伟生第一次觉得,那笑靥让他实在难过。

       母亲是在睡梦中过世的,这是他唯一感到安慰的;平时没病没痛,这样好端端的人却一觉不醒了,这也是他不能接受的。但这一切必须接受。伟生记得母亲的嘱咐,早在母亲五十岁开始,她每年都暗示或明示,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,他俩老终究会离开人世的。

       晚上家里来了好多乡里亲戚,伟生有一大半都认不得的,要不就是根本不认识的;这些人都好像跟母亲很要好似的,哭着号着还不忘瞻望母亲的遗容,拧着鼻涕知道伟生回来还跑来轻拍伟生的肩膀:“你是阿贵嫂那个住在砂劳越的儿子吧?”伟生点点头,这妇人他一点印象也没有,她却表示知悉伟生的近况,“阿贵嫂常常说起你呢!”这样的情形在丧事期间发生无数次,伟生后来都疲于应对,面对这帮人,他几乎是零印象,这帮人却对他的事了如指掌,好像他每天就在她们身边生活一般。

       母亲跟她们说过什么呢?伟生望着这帮臃肿却和气的妇人们,她们如同熟悉自家孩子一样熟悉伟生,而伟生对她们,为何却如此陌生呢?也许,也许母亲在每回的家常电聊中曾经提过她们,而他却不曾在意过,每回说电话,他都是心不在焉地听过母亲絮絮叨叨说这些事情,但完全没有听进耳里,犹如过眼云烟一般,不留痕迹,毫无印象;而这些不相干的阿姨们,却把母亲转述他的事听了进去,对他犹如对儿子一般熟悉。

他陪同阿姨们坐了下来,母亲的丧事都有乡里帮着打理,他几乎不必费心;听着这些阿姨们相互的闲聊,惊觉母亲在她们的叙述那一刻仿佛鲜活饱满起来,不再是他脑海中单薄又单一的形象!

原来母亲的人缘这么好!阿姨们说着说着就抹起眼泪,好像死的不是别人,而是她们极亲近的姐妹。

原来母亲在家后的空地种了一亩菜田,他这样听着好像想起母亲曾经在电话里告诉过他,但仔细想想又似乎毫无印象……那菜田竟然种了好多菜和果树?这些都是听那些阿姨们说的。

原来母亲最爱吃的水果是木瓜!他还以为是葡萄呢!每一次难得回家他都买了好几公斤的葡萄给母亲……

原来母亲吃了黄瓜和豆芽脚会痛风……听着听着,有一刻他忽然妒忌起她们来了,可以每天吃到母亲亲自种的蔬果,可以吃到母亲的拿手糕点,可以每天看到母亲和煦的笑脸,听到她温柔的声音,可以每天如此亲近母亲的竟然不是他这个独生儿子,而是这帮没有血缘关系的阿姨们!

“对了,怎么没见阿贵叔?”有人问起他父亲了。是啊,整个晚上都没见过父亲!他不是刻意忘了父亲的,父亲一向沉默寡言,加上一直是母亲作为他和父亲的传声筒,他跟父亲本来就没几句。

“有没有看见阿公?”他问正在专注玩平板电脑的儿子。

No.”儿子的视线几乎没离开过电脑。

“看见我爸了没?”伟生转问妻子,妻子耸耸肩,表示没注意。

父亲一下不见人,伟生忽然焦急起来,是了是了,回来后一切都乱糟糟的,他叫了父亲一声,两父子相对无言,夹在他们俩中间的母亲倒下来后,他们就变得不会沟通了!

伟生在来吊唁的人群中巡视,口嘴干涩,连在人群中喊一声“爸”似乎都那么艰难,可惜母亲已经躺在棺木里了,不再能透过她问父亲去了哪里?还是邻人后来把他喊过来,说找到父亲了,在家后黑魆魆的菜田中的小亭子呆坐着。

“爸,你在这里干嘛?”他怯生生地问,父亲半身是泥浆,似乎跌倒过,“你……怎么了?”伟生检视他的手脚,怕他跌伤了。

“没事,没事。”父亲简短地说,巍巍站了起来,凝视了亭子旁的尖不拉树,“果子熟了。”黑暗中,伟生嗅到了熟悉又甜香的果香,瞥见树上硕大的尖不拉,心里霎时隐隐抽痛。

“你妈昨晚还叨念着这果子,说要是你在就要炸果子给你吃,说你爱吃……我去把它採下来。”

“我来吧!”伟生踩上矮矮的木凳子,手就能着那香味浓郁的果子,用力一扭,那果子就应声到手了。

回到家中,吊唁的人都走得七七八八了。乡里的人都睡得早,只剩下舅舅还蹲在灵堂前继续烧“过路钱”。

等吊唁的人走后,父亲坐在饭厅里,也不肯开灯。

这是一个漫长的夜,那採回来的果子发出霸道的香味,像是在催促什么似的,伟生又去瞻望母亲一眼,她犹如睡梦中一般香甜,父亲却坐在厨房里睁着眼睛;父亲和母亲似乎调换了角色,平时这时间父亲老早就寝,而母亲一般还在厨房忙着为第二天的早餐备料。

明早吃什么呢?伟生在厨房颓坐着,不敢想象没有母亲的早晨会是什么样子。

可一大早伟生就被“劈劈叭叭”的响声吵醒了,或者说,他根本没真正睡下。那响声是从厨房传来的,多么熟悉的声响,究竟是谁在弄早餐呀?伟生多么希望,当他掀开睡房的门帘时,会看见那熟悉的纤细背影在厨房忙碌着,他还可以喜滋滋地唤一声“妈”。

当然,等看清楚在厨房忙碌的背影时,那确实让他吓了一跳,那巍巍的背影竟是父亲!

“爸?”

饭桌上放着昨晚那採下的果子已经被剖开,取了果肉,那黏手的果壳还没收拾。

只见父亲七手八脚地调着面粉糊,或许他太专心了,以致没发现伟生就站在背后。锅里的油大概烧了一个时候了,正发出白热的油气,父亲把调过面粉的果肉放进热油时,没抓准份量,面糊放入太快,使热油溅了出来……这一溅就溅到父亲的手腕上!

“爸!”

父亲一听到他的声音,先躲着被油溅伤的手腕,转过头问伟生,“怎么不多睡一会儿?”

“爸,给我看看!”伟生顾不得父亲的问题,连忙抢过父亲的手腕查看,只见手腕通红一片。

“我没事。”父亲不是很在乎自己手腕上的伤势,他比较在乎的是锅里的炸物,那锅炸物或许火候拿捏得不准确,果子快炸得跟黑炭一样乌黑。

“都黑掉了!”等父亲把炸物捞上来时,好多都黑了,那一大盘的炸物放在桌上,父亲神情忧伤地看着那盘东西,“你妈要是在就好了!”

伟生看着那盘炸物,又看了看父亲的脸,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这僵局。他突感肠胃一阵翻腾,他试图摸索出一些句子,想安慰那沮丧的老父,奈何踌躇了好些时候也想不出什么话来,他的脑袋从昨天傍晚踏进家门那一刻,一直呈现真空的状态。

“阿公,爹地!”儿子的出现正好是一个救赎,打破了他俩的僵局。

“爹地,我们早餐吃这个?”儿子惊讶地看着桌上乌黑一团的东西。

“我出去买一些吃的回来!”父亲也不等他们反应,就急着出门,看着他微颤的背影,伟生有那么一刻反应不过来。


“爸,等我!”
伟生最后还是叫不住父亲,父亲这时已经骑上他那年岁已久的摩托车绝尘而去。

“对了,妈也还没吃吧?”伟生赫然想起灵堂上的母亲,走到灵堂的遗照前,发现父亲早就为母亲准备了早餐,那是一杯黑咖啡乌和几块方块饼。

伟生看着那简单的早餐,忽然觉得喉头苦涩起来,鼻子带点酸楚。

他第一次发现母亲吃得这么简单,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难过。

已经一个小时了。

妻子已经醒来,儿子在继续他的电脑游戏,一个小时转眼就过去了,但还不见父亲从外面归来。

住在附近的舅舅也过来了,大家已经吃过舅舅带来的糕点。

伟生没吃舅舅带来的早餐,他坚持等父亲。那模样像一个倔强的孩子,连妻子三番四次劝他别等,或先吃一些垫底,免得胃病发作,他就是不听,坚持等父亲买回早餐。

这个情景似乎似曾相识,伟生仿佛又回到童年的时光。

每个周末的早晨,他都会兴冲冲地老早爬起来,等父亲梳洗完毕后,带他到外面用早餐。每个周末的早晨,可以与母亲坐上父亲的“老爷摩托车”一起去吃早餐,那是他童年最甜美的回忆,也是与父母最亲密的时光!曾几何时,他不曾和父母一起坐着吃早餐了?

伟生一点都想不起!或许有十年那么久?不,不,可能有十五年这么久了!

自从被砂劳越大学录取后,继而毕业就业,结婚成家生子,他和妻子就落户于砂劳越,有时难得回家乡一趟,也贪恋床而迟起,每次都是让父母独自吃早餐;除了新年的团圆饭,他根本没好好地跟父母坐下来吃过一顿饭!这样一想他特别自责,连父亲母亲爱吃什么他也不曾留心过!

已经一个小时半了,父亲还不见踪影,打手机又没接,伟生忽然担心起来,他后来忍不住驾车出去找,车子还没驾到路口就见到父亲佝偻的身影。

只见父亲吃力地推那辆“老爷”摩托车上坡路,车柄两头挂满了打包来的食物。

“爸,车子怎么了?”

“没事,老爷车发不动。”父亲一边说,一边吃力地推着摩托车,汗滴从他额头暴出青筋流了下来。

“让我来!”伟生欲把车停到一边。

“不必,都快到了,你先回去吧!”父亲执意不肯让他帮忙。

伟生知晓父亲的倔强脾气,他驾着车缓缓地跟在父亲后边,看着父亲因汗流浃背而湿透的后背,发觉有股热流堵塞在喉咙间。父亲也不知推了多远的路,他的步伐看起来不太稳健,走得一拐一拐地,也不知是不是摔伤了。

好不容易到家了,伟生把父亲买回来的早餐摊开来,发现都是他小时候爱吃的早餐样式,有好几样点心,云吞面,鸡饭和咖哩面,看来父亲是跑了好几个地方才买齐的。

“爸,吃早餐!”说这句话,伟生有些哽咽了,未免让父亲发现他的异样,他一直低着头埋头吃,其实他一点也不饿,但就是没办法拒绝那些食物。

 “吃慢点,吃慢点!”父亲自己陪着他吃一些,看着伟生大口大口地嚼咬,他好像也在抹眼泪,伟生不敢抬头看父亲,他怕自己的眼泪会决堤。

其实伟生一点也不饿,但很神奇地,他最后连那盘乌黑的炸尖不拉也吃得一干二净。

“呃!”伟生打了一个饱嗝,他轻轻拍了拍自己发胀的肚皮,“爸,我吃饱了!”此话还没落下,他的头一抬,接触到老父浑浊的眼睛,那眼泪,还是不听话地掉了下来。

“爸,你跟我回砂劳越……以后……以后每个早晨我们都一起吃早餐吧?”伟生用手背抹掉了眼泪,朦胧中看见父亲轻轻点了点头。

早晨温煦的阳光一点一点地移进来,照射在灵堂前母亲的遗照上,伟生看了看相片上的母亲,发现她似乎笑得更灿烂了。


————此文获得2012年庄玉霖全国孝亲敬老征文佳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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